第一章 道教与原始宗教及神仙家

一、道教与原始宗教

我国原始宗教涉及的范畴,大致包括:(一)、对日月星辰、风雨云雷电、山岳湖海河川的自然崇拜,这是对天上、地上各种自然对象的神化与膜拜,是对宏大的自然界中与人类社会生活有直接的、巨大的影响的事物,聘地喜爱与恐惧而产生的原始宗教形态。远在夏商周便已存在并为社会所奉行。《礼记·祭义》:“郊之祭,大报天而主日,配以月。夏后氏祭其暗,殷人祭其阳,周人祭日以朝及暗。”《殷虚卜辞》:“乙巳卜,王宾日,□弗宾日。”《周礼·春官》:“以实柴祀日月星辰。”司马迁《史记·封禅书》中有关于自然崇拜的详细记载,说“雍”这个地方“百有馀庙”,祀“日月参辰,南北斗,荧惑,太白求恩,岁星,填星,二十八宿,风伯雨师,四海九臣”,此外还有数十祠,如社主之祠、寿星祠、祀上帝祠,天子祭祀有祝官,“祝官有秘祝,即有灾祥,辄祝祠,移过于下”说舜便已“禋于六宗,望山川,遍群神”,曾巡狩五岳;“天子祭天下名山大川、五岳、四渎(江河淮济)。”“自禹兴而修社祀,郊社所从来,尚矣。”古代早有祈雨、求晴、禳星、设坛献祭、歌舞降神的记载。(二)、对于植物、动物、动植生物神及图腾的崇拜。古人神化和崇拜某些植物,如大树、古树、桃、苇、菖蒲、棘 ,认为这些植物有神秘力量。《礼记·檀弓下》:“君临臣丧,以巫祝桃茢执戈,(鬼)恶之也”。《左传》昭公二十四年“其出(冰)也,桃弧棘矢,以除其灾。”由植物的崇拜,进而产生对掌管农作物成长的神灵的崇拜,如社神、稷神、神农氏。《礼记·祭法》:“是故厉山氏之有天下也,其子曰农,能殖百谷,夏之衰也,周弃继之,故祀以为稷。”《左传》襄公七年,“夫效祀后稷,以祈农事也。是故启蜇而郊,郊而后耕。”社稷神之外,还有先秦传说的“鄄木为耜,揉木为耒;耒耜之利,以教天下”(《易·系辞传》)和“尝百草”的神农氏。《管子·轻重戊》:“神农作树五谷淇山之阳,九州之民,乃知谷食,而天下化之。”在我国数千种动物种类中,有一些常见的、与人的生活有密切关系的动物被神化受崇拜,如猪、马、牛、羊、犬、鸡、兔等是人们生产和生活所需要饲养的动物;而虎、豹、蛇则是威胁人的生命,使人恐惧的动物;此外还有被人们认为是最具灵性的龙、凤、麟、龟,其中龙、凤、麟只是传说中的灵物,而龙则被描绘得最为神秘。这些动物的神化,往往拟人化或半拟人化,人面而兽身,这在《山海经》中记载颇多。动物崇拜延伸而有对动物神的崇拜,如认为神秘的龙王,是管雨水的神,龙与上帝有密切关系,可以化身而为人间帝王,《史记·天官书》说“轩辕黄帝龙体”。氏族祖先崇拜与自然崇拜相融合而演化出图腾崇拜,如黄帝氏族崇拜云为图腾,或说以熊、罴为图腾;炎帝氏族崇拜火为图腾;共工氏族以水为图腾;大{白皋}氏族以鸟为图腾;夏族有薏苡图腾说、石图腾说、熊图腾说、鱼图腾说;商族崇拜玄鸟为图腾。所谓“图腾”,即原始社会的人认为跟本氏族有血缘关系的某种动植物或自然物,用做本氏族的标志。(三)、前兆信仰与卜筮、占星。所谓“前兆”,即某些事物在没有显露或发生之前的征兆。《书·洪范》称征兆为“庶征”,人们认作吉祥的征兆叫“休征”;认作凶灾的叫“咎征”。古人认为天神鉴察人间的善恶,常用不寻常的天象、气候、山河变化等自然现象,动物的异常变态,人生理上的异常现象,来预示人们将来的祥瑞或凶灾,表示天神对人的启示与警告。人们大多以喜见的、有利的现象为“休征”;把使人产生恐惧、怪异、有害的现象称为咎征,所谓“国家将兴,必有祯祥;国家净亡,必有妖孽”。前兆信仰有三种情况:一是人们把一些偶然现象,敏感的、矇眬的当作即将降临的吉凶的征兆;二是人们把一些偶然现象与自己正在进行的事情联系起来,以为休征是神预示将有吉祥的后果,咎征是神预示后果不良;三是人们将要进行某种重大的事情,向天神祈求预示后果吉凶,以天神的预示作取舍决断,指导行动。这是自然崇拜与鬼神崇拜相融合而产生的原始宗教信仰。由于人们认为某些动植物含有灵性,天神可以通过这些动植物的灵性来表示意旨,因而出现了殷人的龟卜和周人的筮占。据《书》、《周易》、《史记》记载,追溯远古的伏羲时代便已有占卜了。从现在已发现殷虚甲骨卜辞及《周易》看,殷周确是已信行占卜了。占卜的形式,有用动物的虎卜、鸡卜、鸟卜、曾骨卜;用植物的竹卜、筮占、樗蒲卜;观察自然现象的星占、望气、相风、相地;揣测人的生理现象的占梦、揣骨、相面等。其方法有灼龟其正反或位置以推断吉凶的;也有拈取石、草,视数目奇偶以推断吉凶的。一般多用竹卜、龟卜、筮占。专门为统治者从事这种占卜活动的人,史称“巫觋”。占卜所涉及的范围,一般包括:行、旅、史、宾、出、祝、逆、疑、师、王、耒、射等,国家政事、战争、农事、婚嫁、巡狩等等,十分广泛,所以巫、觋是古代社会很重要的人物。(四)、灵魂崇拜与祖先崇拜。古代社会的人们,相信人死有灵魂永存;相信灵魂生活于幽冥世界,与人间一样;相信灵魂与人间仍保持原有的关系;相信灵魂有超人的力量,并能对人们行为的善恶进行监察和赏罚。这是古代宗教最基础、最普遍的形态。一般称灵魂为鬼魂、魂魄、鬼。《礼记·祭法》:“大凡生于天地之间者皆曰命。其万物死皆曰折。人死曰鬼。”《说文解字》:“人归为鬼”。世人有善恶之分,鬼亦有善恶之别。人们视自己的祖先及圣贤为善鬼,视被世人谴责及暴死者为恶鬼、厉鬼、疫鬼。《礼记·典礼下》:“君子行礼,不求变俗,祭祀之礼,居丧之服,哭泣之位,皆如其国之故,谨修其法而审行之”。这是对待祖先“鬼”及圣贤“鬼”的丧仪、祭礼。而对于恶鬼则是举行驱赶、镇压的仪式,名为“傩”、“大傩”、“追傩”,间或也有进行安抚及取悦的。祖先崇拜是灵魂崇拜的延伸,是对与崇拜者有血缘关系的祖先的崇拜。崇拜的都是前辈祖先中之强有力且有功德于世人的人。《礼记·祭法》:“夫圣人之制祀也,法施于民则祀之,以死勤事则祀之,以劳定国则祀之,能御大灾则祀之,能捍大患则祀之。”统治者建庙堂以祀祖先,有所谓“宗庙”、“祖庙”。《礼记·王制》:“天子、诸侯宗庙之祭,春曰灼,夏曰{礻帝},秋曰尝,冬曰蒸。”一般士庶人的祖先崇拜“不过其祖”,超过了帝王对祭制的规定,是不能被容许的。中华民族最崇拜的远祖是黄帝,《史记·五帝本纪》说黄帝“生而神灵”,用干戈、伐蚩尤,“顺天地之纪,幽明之占,死生之说,存亡之难”,是一位能主宰宇宙、决定社会命运的神圣。在古代社会,人们认为统治者死后其鬼魂对世人依然是统治者,活着的统治者要得到幽冥统治者的护佑,在决定大事时要祭祀、占卜、祈求祖先的启示。这些对祖先“鬼”的崇拜与传说的神话相融合,便上升而为天神了。(五)、天帝崇拜与天命论的信行。随着各地区氏族的逐渐统一,公元前二十一世纪出现了“夏”,公元前十六世纪出现了“商”,公元前十一世纪出现了“周”,统一的大国的建立,古代宗教也相应逐渐出现了有统御群神权力的至高之天神,殷人、周人称之为“帝”、“上帝”、“昊天上帝”、“天帝”,天帝具有主宰宇宙一切的权威,从日月的运行,气象的变化以及据世人的善恶而降福或降灾。如人间帝王下有诸侯巨僚一样,天上也被虚构出了以天帝为中心的、有层次等级的天神系统。起初,天帝还并不是世上帝王的祖先,如殷王只是说他去世的祖先“宾”于天帝,与天帝有亲密关系,地上的帝王可以祈求在天帝那里作客的祖先,请求天帝多加护佑;以后,认为世上的帝王就是天帝派遣下世的,天帝与人世之帝王,有如父子关系,或就是父子关系,故称帝王为“天子”。帝王是上帝在地上的惟一代表。《书召诰》:“有王虽小,元子哉。”这样,天帝的神性更高,帝王的权威也更重,天上人间,均为帝王之权势所控制。帝王将自己的意旨,托言为天帝的意旨,称为“天命”。《泰誓上》:“天佑下民,作之君,作之师,惟其克相上帝,宠绥四方,有罪无罪,予曷敢有越厥志。”天帝的意旨是不可违背的,顺之者昌,逆之则亡。逐渐人们把不可知的事,如命运、祸福、夭寿、成败亦一概归之为“天命”,成为一种普遍的宗教信仰。
总的来说,上述宗教形态,一般称为原始宗教。在我国,远在公元前一千几百年的殷周朝代,史前时期的自然崇拜已发展到天帝与天命崇拜,初步建立了以天帝为中心的天神体系:原始的灵魂崇拜已发展到以氏族血缘为基础,与宗法关系相结合的祖先崇拜;前兆信仰也已发展到求神意以定吉凶的巫觋占卜之术。《小戴礼记·表记篇》:“殷人尊神,率民以事神,先鬼而后礼。”《周礼上》:“大宗伯之职,掌建邦之天神、人鬼、地祗之礼。”周代的鬼神崇拜,已形成天神、地祗、人鬼大三系统。属于天神的是天帝及日月星辰斗宿、风云雷雨电诸神;属于地祗的是社稷、山川、五岳、四渎诸神;属于人鬼的是各氏族祖先与世人崇拜之先贤。这些,是当时社会的宗教文化形态,是在古代社会历史条件下意识形态领域的必然的产物。宗教信仰有它历史的连续性和历史演变的过程,我国原始宗教沿袭而下,到东汉中、晚期便全部为道教所继承,成为道教最基础的内容,是道教最根本、最重要的思想渊源。
这里特别是要讲一讲的是原始宗教的“巫”和“觋”。他们是从事宗教仪式活动,所谓以“歌舞事神”、“以言词悦神”的宗教职业者,被认为能沟通鬼神之意的人,掌管占卜。《国语·楚语下》:“古者民神不杂,民之精爽不携贰者,而又能齐肃衷正,其智能上下比义,其圣能光远宣朗,其明能光照之,其聪能听彻之,如是则明神降之,在男曰觋,在女曰巫。”注云:“觋,见鬼者也,周礼男亦曰巫”,“巫主接神,史次位序”。疏云:“巫以歌舞事鬼,故歌舞为巫觋之风俗也。”统治者为取悦于鬼神,祈求鬼神以其无限的权威来护佑他统治人世的地位,兴祭祀以献{讠叟}于神和宣扬神灵威力,巫觋就是完成这一任务的重要角色。道教的坛醮等五花八门的仪式都是来源于原始宗教的祭祀仪式,如唱赞词、诵宝诰、上表章、读疏文、歌舞演礼等等,也都是古代巫祝之遗教;不过随时代的推移,其形态有所演变而已。
由于道教全盘继承、融化了我国原始宗教,故道教神学的全部义理与经典、全部的祭仪与活动,都没有脱出原始宗教遗留的规范,于是原始宗教的形态,自然极少变化的保存在道教之中。毫无疑义,原始宗教是道教最根本的渊源,同时也形成了它最基本的特征。试问道教卷帙浩繁的经书有哪一卷不显现着原始宗教的灵光?如崇拜昊天金阙至尊上帝、勾陈上宫天皇上帝、中天紫微北极大帝、后土皇祗,即道教所谓“四御”崇拜,就是自然崇拜的遗迹;对六十元辰本命神的信仰,就是原始宗教对动物的崇拜;建坛祭祀,占卜吉凶,超度亡魂等等,都是原始宗教之遗风。

二、道教与神话和仙话

在我国丰富、灿烂的古代文化遗产中,古代社会流传的神话和仙话,至今依然脍炙人口,显示着不朽的魅力。这类的神话与仙话,固然有的带有宗教色彩,有的带有封建的思想糟粕;但它们是当时人们对自然界和社会生活的一种幻想,也可以说是一种含有艺术性质的美妙的想象。如一日九变、日长一丈的盘古氏开天辟地,人头蛇身的女娲炼石补天,夸父逐日,羿射九日,精卫填海,嫦娥奔月,禹化熊开山,彭铿八百不死等等,人们把自然力形象化,把征服自然的想象也形象化,反映了人们的生活勇气与斗争意志,当然也反映了人类社会尚处于童年时期的思维能力与天真认识。神话固然是伴随宗教观念产生的,但它富有健康的、斗争的性质,鼓舞人们生活的热情与征服自然的信念。仙话稍后于神话的产生,是神话的流变,更富有浪漫的诗意的色彩,而且更接近人们的现实生活。据说起源于战国时期的西北山域和滨海燕齐一带。大概那时人们的视野已逐渐开阔,生产活动已逐渐进入山域和海洋,但人们对新开拓生活领域的事物,有许多神秘的感知,如山域云海之谲变,海市蜃楼之奇观,都使人产生神秘之感,美妙的仙人仙境的仙话便产生了,那是多么令人赞叹和神往啊!诱引了不少人狂热地去追求仙境、仙人和仙药,徐福渡海求仙的故事就是一例。
古代社会的神话和仙话,是后世道教极重要的思想来源,它构成道教以神仙信仰为核心的教义,充满对仙境仙人的幻想而又诱使人们满怀激情地去追求的一大特色。舍此,它就只是我国传统的、封建宗法性质较强的一般宗教信仰,而不是以追求成仙为理想的道教了。
在我国古籍中,《书经》、《易经》、《诗经》、《左传》、《周书》、《国语》、《墨子》、《庄子》、《孟子》、《列子》、《吕氏春秋》、《史记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山海经》、《战国策》、《三五历纪》、《水经注》,屈原的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九歌》、《九章》、《招魂》、《远游》,散见于殷周鼎彝及汉代石刻画像及砖画中,都有着焕发瑰奇光彩的神话和仙话的资料。
先秦古籍神话资料最丰富的是《山海经》,它同道教的神仙理论,有着密切关系。朱越利《从<山海经>看道教神学的远源》(见《世界宗教研究》1989年第1期)中明确指出了《山海经》为道教神学的远源提供了依据。第一、《山海经》提出了长生信仰。说颛顼变化为鱼妇,死而复活,肉体长存(《大荒西经》);说员丘山上有不死树,食之乃寿,有赤泉,饮之不老,有黑色的不死之民(《海外南经》);说有不死之国,阿姓,食“甘木”得长生(《大荒南经》);说有凤皇、鸾鸟守卫着不死树、不死药,人食之皆长生(《海内西经》);说黄帝食仙药玉膏,一服即仙(《西山经》);还说有采集长生仙药的巫觋,天神窫窳就靠巫的不死药复活(《大荒西经》、《海内西经》)。第二,《山海经》提出了神仙与羽士之存在。说西王母其状如人,豹尾虎齿而善啸,蓬发戴胜,是“司天之厉及五残”的神(《西山经》),后世道教尊为女仙之首;说黄帝能种玉,玉实可飨天地鬼神,佩之可御不祥(《西山经》),说黄帝能造作天梯“建木”(《海内经》),后世道教尊黄帝为玉皇大帝;说天地形成之前,有神名“帝江”,“状如黄囊,赤如丹火,六足四翼,浑敦无面目”(《西山经》),这是后世道教无始天尊创世的最古老的依据;《五藏山经》中说到对五岳山神的祠礼,《大荒北经》说到对风伯、雨师的信仰,《海内东经》说到对雷神的信仰,《海内北经》、《海外东经》、《大荒东经》说到对河伯、水伯、海神的信仰。《山海经》中提到的天帝有黄帝、帝俊(舜)、少昊、帝江、炎帝、帝台(尧)、女娲、颛顼、太{白臬}、庖羲、帝喾、烛阴等,其它还有日月星辰及动物之神,这些都是后世道教造构神仙体系的依据。《海外西经》说轩辕之国人皆长寿,“不寿者八百岁”,《海外南经》说有些神是鸟身有翼,还有羽民之国,人长头,身生羽,这是后世道教称彭祖八百岁,道士称羽士的由来。第三,神仙天都之存在。说华山东省之东有肇山,有人名柏高,可以由这里到天境去(《海内经》);说昆仑之虚,方八百里,高万仞,上有不死的木禾,有九井以玉为槛,九门有兽守之,这里是百神所居住的地方(《海内西经》)。《山海经》将昆创始山描述成天神上下天壤的天梯,是天帝的下都,百神聚集,应有尽有,是长生之乡,逍遥幸福的仙境。后世道教的《太平经》便承袭此说,以昆创始山为真人、神仙居住之外(见《太平经合校》卷一百十二)。第四、祭祀的祠礼。说招摇等十座山上,神皆龙首鸟身,对这些山神的祠祭之物是用毛(披毛的动物)、{禾余}米、(精米)、稻米、白菅(白)茅)、璧、璋玉,毛和璋瘗(埋)于山,{禾余}米和璧用以享神,稻米和白菅{亻者}以依神(《南山一经》);后世道教祭祀亦多用这些以为祭仪供品。《山海经》中记载有向神劝祝的“飨之”祠礼(《中次五经》),有“禳而勿杀”的歌舞降神的祠礼;后世道教醮仪也沿此而有音乐舞蹈,禳灾之仪亦用剑、箭。第五、奇异的方术。说大{马鬼}之山有{艹狼}草,“服之不夭”(《中山经》);有名“迷谷”之木,黑理而其华西照“佩之不迷”(《南山经》);不状如豚而赤文飞鱼,“服之不畏雷,可以御兵”(《中山经》);灌水中有流赭(赤土),“以涂牛马无病”(《西山经》);说度朔之山有大桃木,其枝有鬼门,万鬼所出入,而其上有神人“神荼”和“郁垒”,对恶鬼则“执以苇索而以食虎”,此二神人画为门神及用桃木、苇索、画虎悬之,皆可以辟邪御害(王充《论衡·订鬼》引《山海经》);说“有继无民任姓,无骨子,食气、鱼”(《大荒北经》)。这里所说的佩木、涂赤土、贴门神、立桃人、悬苇索、服气等古巫术,皆为后世方士与道士所沿用。上述《山海经》中所保存的古神话资料,可以说都为后世道教所承袭和融化,成为道教核心义理的渊源。
《列子》、《庄子》中含有哲理的、寓言式的神话和仙话,后文中将分别有专章述及,这里暂置不述,我们把视线关注到伟大诗人屈原的瑰丽诗篇。屈原的辞赋《离骚》、《天问》、《九歌》、《九章》、《招魂》、《远游》等篇,引述和保存了相当丰富的古神话、仙话资料,《天问》中讲到了女娲、羿、鲧、禹、河伯、尧、舜、启、稷、羲和、王亥等的传说事迹,其记叙与《山海经》足资印证,且更具有诗篇给人深刻之感染。《远游》中他以抒愤的情怀,表达对神仙的向往,“闻赤松之清尘兮,愿承风乎遗则。贵真人之休德兮,羡往世之登仙”,“餐六气而饮沆瀣兮,漱正阳而含朝霞;保神明之清澄兮,精气入而粗秽除”,“仍羽人于丹丘兮,留不死之旧乡”。还张开诗人艺术激情的幻想的翅膀,描绘了仙人遨游仙域,意恣自美,自乐忘归的美妙情景。写道:“载营魄而登霞兮,掩浮云而上征。命天阍其开关兮,排阊阖而望予。召丰隆使先导兮,问太微之所居。集重阳入帝宫兮,造匀始而观清都。朝发轫于太仪兮,夕始临乎于微闾。屯余车之万乘兮,纷溶与而并驰。驾八龙之婉婉兮,载云旗之逶蛇。建雄虹之采旄兮,五色杂而炫耀。……撰余辔而正策兮,吾将过乎句芒。历太皓以右转兮,前飞廉以启路。阳杲杲而未光兮,凌天地以径度。风伯为余先驱兮,氛埃辟而清凉。凤凰翼其承旗兮,遇蓐收乎西皇。揽慧星以为旌兮,举斗柄以为麾。叛陆离其上下兮,游惊雾之流波。时暖{月逮}其{日党}莽兮,召玄武而奔属。后文昌使掌行兮,选署人世间神以并毂。路曼曼其修远兮,徐珥节而高厉。左雨师使径侍兮,右雷公而为卫。聊媮如以自乐。”无数天神为之护卫,浩浩太空遨游无阻,何等壮丽、威风啊!
《淮南子》中亦有类似描述,谓:“昔者冯夷,大丙之御也。乘云车,入云蜺,游微雾,骛怳忽,历远弥高以极往,扶摇抮抱羊角而上,经纪山川,蹈腾昆创始,排阊阖,沦天门。末世之御,虽有轻车良马,劲策利锻,不能与之争先。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,澹然无虑。以天为盖,以地为舆,四时为马,阴阳为御,乘云陵霄,与造化者俱。纵志舒节,以驰大区。……令雨师洒道,使风伯扫尘。电以为鞭策,雷以为车轮。上游于霄雿之紧,下出于无垠之门。刘览偏照,复守以全。经营四隅,还反于枢”(《原道训》)。又:“若无真人,则动溶于至虚,而游于灭亡之野,骑蜚廉而从敦圄,驰于外方,休乎宇内,烛十日而使风雨,臣雷公,彼夸父,妾宓妃,妻织女,天地之间,何足以留其志”(《{亻叔}真训》)。驰聘幻想,把神仙之遨游描绘得豪迈舒展、无拘无束、逍遥自由,美妙之极。
先秦及汉代古籍中,有着丰富的神话和仙话的资料,一脉流传,相沿发展,关于不死之仙药,不死之野,不死之道、仙人仙都等的传说,以及对整个宇宙、彼岸世界的虚纪构想,都是后世道教吸取的历史资料。这里特别要提到的是《韩非子》、《淮南子》、《史记》、《三五历纪》中所记述的古老的神话和仙话,对后世道教的影响太深远了。
《韩非子·十过篇》中记述:“昔者黄帝合鬼神于西泰山之山,驾象车而六蛟龙,毕方(神鸟)竝{钅害}。蚩尤居前,风伯进扫,雨师洒道,虎狼在前,鬼神在后,腾蛇伏地、凤凰覆上,大合鬼神,作为《清角》(乐曲名)。
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中说,四时是天之吏,日月是天之使,星辰是天之期,虹蜺彗星是天之忌。天分九野,九千九百九十九隅,去地五亿万里。东方的天帝是太{白臬},其佐句芒,执规而治春季;南方的天帝是炎帝,其佐朱明,执衡而治夏季;中央的天帝是黄帝,其佐后土,执绳而制四方;西方的天帝是少昊,其佐蓐收,执矩而治秋;北方的天帝是颛顼,其佐玄冥,执权而治冬季。还提出了“天一元始”。后世道教义理中之“天地五方五帝”说及“元始天尊”之说,均据此而演成(见《云笈七签》天地部)。《淮南子·坠形训》说,有昆创始虚上有不死之树,有饮之不死的丹水,有神泉,有登之不死的凉风之山,有登之成神灵的悬圃,再往上就成神,到达太帝之宫。
《淮南子·览冥篇》中记述的“嫦娥奔月”的神话,更是几千年来广泛流传,说“羿请不死之药于西王母,姮娥(即嫦娥)窃以奔月,怅然有丧,无以续之。”后人更增饰以月中有广寒宫,有不死之桂树,有仙人吴刚,嫦娥化为蟾蜍等等。
《史记》中记述的神仙传说,至今仍然是脍炙人口的故事。说:渤海上有三神山,名蓬莱、方丈、瀛州,是仙人居住的地方。齐威王、齐宣王、燕昭王都曾派人去觅神山,求仙人,但人们刚发现它,便会被风吹走。传说也曾有人到家过,神山上有仙人和不死之药,物、禽兽尽白,宫阙是黄金白银造的。远望神山如云,及到,三神山反居水下,临近它,风便吹走,终不能至。秦始皇时,齐人方士徐市(福)上书,请为始皇去求不死仙药,于是秦始皇便遣徐市发童男女数千人,到海上去求仙(见《史记》中《封禅书》、《秦始皇本纪》)。到了汉武帝时,方士李少君言于汉武帝,说他产游海上,见到过仙人安期生,仙人曾给他像瓜般大的枣吃,仙人安期生就能去三神山,不过仙人合则见人,不合则隐(《史记·孝武本纪》)。把仙境仙人描绘得活龙活现,难怪吸引了不少人到海上去求仙!
三国时吴人徐整著《三五历纪》,此书虽晚出,但它记述的神话传说却是很古老的,对后世道教义理中的宇宙生成论有较大影响。此书已佚,《太平御览》中犹留有片段。如《太平御览》卷一引述云:“未有天地之时,混沌状如鸡子,溟滓始牙,鸿濛滋明。岁在摄提,元气肇始。清轻者上为天,重浊者下为地,冲和气者人。故天地含精,万物化生。”卷二引述云:“天地浑沌如鸡子,盘古生其中。万八千岁,天地开辟,阳清为天,阴浊为地。盘古在其中,一日九变,神于天,圣于地。天日高一丈,地日厚一丈,盘古日长一丈。如此万八千岁,天数极高,地数极深,盘古极长,后乃有三皇。数起于一,立于三,成于五,盛于七,处于九,故天去地九万里。”晋时葛洪创“元始天王”开天辟地之说,实际是据此而与“天一元始”、“道”共相融合酿造而成,后世道教经书也说“元始君”又名“盘古真人”,或说“元始天尊”化为“盘古真人”(见《云笈七签》卷二《混元混洞开辟劫运部》《太清金阙玉华仙书八极神章三皇内秘文》)。
先秦及两汉所保存和流传的神话与仙话,经过方仙之士的酿变,大都转化成了后世道教所造构的历史及仙境存在论与仙人可求论,成为道教义理的核心与特征。

三、道教与神仙家

所谓“神仙家”,乃是萌芽于战国时代而盛行于汉代的一种学术流派。相信仙境、仙人、仙药、仙方的存在与可求得,是这一学派最基本的信念,注重方术,注重实验,以长生成仙为最高理想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解释说:“神仙者,所以保性命之真,而游求于外者也。聊以荡意平心,同死生之域,而无怵惕于胸中。”它的方法是“荡平心意”和“游求于外”,目的是“保性命之真”、“同死生之域”。《汉书·艺文志》列举了“神仙十家”,著录“二百五卷”,即《宓戏杂子道》二十篇,《上圣杂子道》二十六卷,《道要杂子》十八卷,《黄帝杂子步引》十二卷,《黄帝歧伯按摩》十卷,《黄帝杂子芝菌》十八卷,《黄帝杂子十九家方》二十一卷,《泰壹杂子十五家方》二十二卷,《神农杂子技道》二十三卷,《泰壹杂子黄治》三十一卷。其中题“黄帝”者四家,六十一卷。神仙十家的内容大致包括:导引、按摩、采灵芝仙药、医药、黄金冶炼、杂家诸方等等。这是一种与古代巫术及神仙传说有密切关系的学派,是在前者的基础上发展起来的,由于它重术、重实践,在古代文明尚远不能了解宇宙及生命奥秘的情况下,吸取古代尚极幼稚的科技,凭{亻者}幻想的翅膀,激情地去探求养生和长生不死之道,向大自然作斗争,以求取生存,甚至永恒的生存;因而只能认为是一种学术学派,是一种与古代科技有密切关系的学派,而还不是宗教;尽管它带有古代宗教的色彩。
在我国古代社会,巫医不分。《论语·子路》:“南人有言曰:‘人而无恒,不可以作巫医’善夫!”据朱越利《从<山海经>看道教神学的远源》中统计,古代巫书《山海经》已记载了一百三十多种药物,动植矿物性药物都有,古人用这些药物或服之,或浴之,或食之,或佩之,或涂之,或席之,治病防病,达到不蛊、不惑、不卧、不睡、不忘、不愚、不饥等效果。《山海经·海内西经》记述“开明北有视肉、珠树、文玉树、玗琪树、不死树”,“开明东有巫彭、巫抵、巫阳、巫{尸复}、巫凡、巫相,夹窫窳之尸,皆操不死之药以距(以除死气)之。”这反映古人已经知道了有些劝植矿物可以疗病,甚至起死回生。这是古人对医药学的探索,是后世科学医药学的开端。《山海经》中记载有很多金属矿物,提到“赤金、白金、黄金”达一百五十处,提到银十四处,这说明古人已注意到了金银不朽的特性,甚而可能已有原始冶炼的尝试。到了战国时代,齐燕滨海一带已流行方仙道,这是古代掌握古科技的巫医与逐渐发展的养生学、神学、阴阳五行学说相融合的产物。《史记·封禅书》记载:“自齐威、宣之时,驺子之徒论著终始五德之运,及秦帝而齐人奏之,故始皇采用之。而宋毋忌、正伯侨、充尚、羡门高最后皆燕人,为方仙道,形解销化,依于鬼神之事。”秦始皇时,方仙道之著名者有徐福、卢生、韩终、侯公、石生等,为秦始皇求仙人羡门、高誓及不死之药。到汉武帝时,方仙道之著名者为李少君、少翁、薄诱忌、栾大、公孙卿等。这时所谓的方术,已经包括:导引、按摩、服食、吐纳、求仙、候神、祠灶、辟鬼、望气、烧炼、采药等等。汉武帝时淮南王刘安,也是热衷于神仙方术的人,曾招致宾客方士数千人,收集、整理当时流行的神仙家传方,撰著了《淮南中篇》八卷,二十余万言,专言神仙黄白之术,还撰著了《内书》二十一篇,《外篇》甚众(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)。今存《淮南子》二十一篇,本名《鸿烈》,汉武帝建元元年(公元前140年)刘安献上,光禄大夫刘向校订图书,定名《淮南内篇》。汉涿郡高诱撰《淮南子叙目》云:“又有十九篇者,谓之《淮南外篇》。”又说:“天下方术之士多往归焉。于是(刘安)遂与苏飞、李尚、左吴、田由、雷被、毛被、伍被、晋昌等八人,及诸儒大山、小山之徒,共讲论道德。总统仁义,而著此书。”《汉书·艺文志》杂家类著录《淮南内》二十一篇、《淮南外》三十三篇,颜师古注云:“《内篇》论道,《外篇》杂说。”这说明淮南所撰乃是神仙方术、儒、道相融合的著作,参与撰著者以方士居多,从今存《淮南子》看,神仙家的色彩是相当浓厚的。关于专言神仙黄白之术的《淮南中篇》,肯定是神仙方术的专著。《汉书·淮南王传》中说,淮南王刘安还撰著有《枕中鸿宝苑秘书》,“书言神仙使鬼物为金之术及邹行重道延命方”。看来《淮南中篇》也就是《枕中鸿宝苑秘书》。此书在当时就是禁书,刘向曾看过此书,宣帝时献上,差点丢了性命。此书亡佚。《隋书·经籍志》中著录《淮南万毕术》、《淮南变化术》各一卷,《唐书·艺文志》著录《淮南万毕术》一卷,相传即《中经》遗籍,但今亦不传。清人孙冯翼和叶德辉曾有辑本,或许这就是西汉方士神仙家幸存的传方遗籍。我以为淮南王刘安,可算得是西汉神仙家学派的突出代表,既是神仙学的理论家,也是有伟大贡献的古代科技家,他与方士、儒士集体撰著有《淮南》诸书,可以说是集先秦与汉初神仙家学派之大成的著作。这时的神仙家,已经是以神仙方术为主体,吸取道家学说为理论,以儒家“仁义”为伦理思想的学术流派了。仅从现存的《淮南子》看,便是一部保存有珍贵哲学与古科技资料的书,保存了神仙家学派的历史状态。《淮南子》等书,虽不能说是道教经典,但它对道教的形成起了启迪作用,可以说是奠定了理论基础。故而后世道教将《淮南子》归为重要道书,收入《道藏》,并将刘安及八公尊为神仙,列入仙籍。
为表明《淮南子》的神仙家色彩,略举一例证之。《淮南子·道应训》中说:“燕国方士卢敖,游于北国,经过北方玄阙山,偶见一位深目玄鬓、大颈鸢肩的仙士正在迎风舞蹈,见卢敖便躲避起来”,卢敖近前一看,“方倦龟殻而食蛤梨”。卢敖对仙士说自己正到处遨游、穷观六合之外,要求同仙士作朋友。但这位仙士对他说:你这不过是在室内转转而已,“若我南游乎{宀良}之野,北息乎沉墨之乡,西穷窅冥之党,东开鸿濛之光。此其下无地而上无天。听焉无闻,视焉无眴。此其外,犹有汰沃之汜。其馀一举而千万里,吾犹未能之在。今子游始于此,乃语穷观,岂不亦远哉!吾与汗漫期于九垓之外,吾不可以久驻。”说完举臂而竦身,遂入云中。卢敖仰而视之,仙士已消失了。
西汉时期出现的另一关于神仙家的撰著为《列仙传》,署名为汉武帝时曾治“淮南”狱事的刘德的儿子刘向所作,刘向曾从他父亲刘德那里读诵过《枕中鸿宝苑秘书》,而且曾上献给汉宣帝,足见刘向是事神仙家而好方术的。他把先秦古籍以及他所曾听说的有关神仙的传说性事迹,搜集、整理成为我国历史上第一部神仙传记,上溯三代,下至当朝,列神仙七十人。他把传说转化为历史,把古人虚构的形象转变为真实的历史人物,在这客观上就具体地、强有力地宣扬了仙境仙人的存在、仙人可求、仙药仙方可得、神仙可学的信仰,这对于在东汉末出现的以神仙信仰为核心的道教的形成,有着直接的、重要的影响。
由于汉初统治者崇尚《黄帝》、《老子》之学,黄老之学蔚然大兴,神仙家本来只重神仙方术,最多只文饰以阴阳五行之说为理论,到这时也逐渐融吸《黄帝》、《老子》之学以扩充义理。因古籍中关于黄帝的神话甚多,神仙家乃尊黄帝为各种方术的始祖,以《老子》为理论为土皋。后又受儒家谶纬神学及佛教传入的影响,宗教色彩增浓,到东汉桓帝前后,出现了与黄老学派有别的黄老道,神仙家的内容便融入其中。这个“黄老道”便是道教的前身。

结语

综上所述,我国的原始宗教,美妙的神仙传说,倡说“保性命之真”的神仙家,乃是道教的远源与思想基础,道教就是在此基础上随着时代的演变,不断吸取诸子百家及社会思潮中的神秘思想成分而形成的宗教。也就是说道教神学体系及其特征,从一萌芽便具有中华民族土壤的气息,千真万确,道教是在我国土生土长的宗教,不论它传播到世界哪一个角落,它都有着中国古代传统信仰以及传统文化的本色。道教是一种古老的宗教,是一种有着深厚义理的宗教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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